最近在《中国好歌曲》里,有一位叫周三的原创歌手唱了一首《一个歌手的情书》,在唱哭了评委的同时,也引发了民间关于中国民谣的一系列讨论。中国民谣是否陷入了怪圈?抑或是我们的审美存在问题?来看看他们的意见。
郑杰:
这首歌是审美的一个分水岭。不排除有少数人的确特别感同身受,因此感动不已。但剩下的大部分人,还没有走出“民谣鸡汤”的审美阶段——就算广播里播的那些毫无水准的心灵鸡汤段子,也总有人觉得击中了灵魂、流下了泪水。
觉得这首歌“真实动人”,恰恰是个最大的讽刺。因为这首歌实在太套路了,套路到它离开了所有生活的细节。这首歌表现出来的内容,没有生活,没有真实。虽然创作者不是来自学院派,但作品却来自“套路”这所大学。
让我们看看这首歌的歌词:
这二十多年来
我一直在唱歌
唱歌给我的心上人听啊
这个心上人
还不知道在哪里
我一直在寻觅着她
又过了十年
我一直在寻找
没有找到心上人
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到处都是飞机汽车
压得我喘不过气
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世界变化太快了
我没有存款也没有洋房
生活我过得紧张
心爱的姑娘你不要拒绝我
每天都会把歌给你唱
心爱的姑娘你一定等着我
我骑车带你去环游世界
心爱的姑娘你快来我身旁
我的肩膀就是你的依靠
心爱的姑娘虽然我没有车房
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世界变化太快了
我没有存款也没有洋房
生活我过得紧张
心爱的姑娘你不要拒绝我
每天都会把歌给你唱
心爱的姑娘你一定等着我
我骑车带你去环游世界
心爱的姑娘你快来我身旁
我的肩膀就是你的依靠
心爱的姑娘虽然我没有车房
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这三十多年来
我坚持在唱歌
唱歌给我的心上人听啊
这个心上人
还不知道在哪里
感觉明天就会出现
不客气地说,这首歌词完全是陈词滥调,这与词人的文化教育水平无关。
在这首歌词里,我完全看不到一点点对情绪的挖掘,而是靠意象符号(姑娘、汽车、洋房、环游世界、坚持)堆砌,而且是特别泛滥的意象符号。
我们再仔细看看歌词,反复吟唱“我只会唱歌啊我没钱,我没钱啊买不起车房,姑娘你要的车房我没有啊怎么办”。
同样是这么个意思,就拿褒贬不一的“野马草原”来说,至少也有那么一点会心一笑。
而这首歌实际上表达能力、意象符号、价值观、情感,乃至最后的成果,与《没有钱你还爱我吗》这样的网络歌曲没有本质区别,赤裸苍白。
民谣,不是那样永远停留在鸡汤水平的玩意儿。也许十年前二十年前,这样的歌词还算可以。但在今天,民谣自身也是在发展的。
我们退一万步讲,你可以说这首歌很“原生态”,但我认为这是你不够了解民谣。民谣骨子里的脉络和民间音乐是一脉相承的。去看看《诗经》,千年之前的古人,口口相传的民间歌曲,都已经有种种细致入微的情绪表达了。
再看同一期节目的《喝酒Blues》:
慢着 慢着 baby(宝贝)
我有话要对你说
慢着 慢着 baby(宝贝)
我真的有话要对你说
昨天晚上在熙地布鲁斯
我是真的没喝多
他们说我喝的断片儿了
睡了 像只死狗
说我喝的断片儿了
抱着瓶子 不撒手
可没人能知道
我的心里有多难受
她跟我说爱我
一辈子都跟我过
她跟我说爱我
一辈子都跟我过
可我昨天才知道
她跟别人也这么说
一瓶二锅头
两瓶嘉兴酒
三瓶tequila(龙舌兰)
再加四圈伏特加
我真的还能喝
我只是心里难受
想找人 掏掏心窝子
就不说音乐上的高下了,仍然只谈论歌词。同样是大白话,但是场景感、个人形象呼之欲出,那就不是一个发生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套路或段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情冷暖,就是一个不重复的故事。词中人在自嘲时,笑中吞泪,你可看到了?(但并不代表《喝酒blues》就特别特别好了)
歌词作者不能用“这就是我真实的感受,我只是直白地写下来了”来作为借口。
任何一个人,如果细腻地体会自己的内心,哪怕他的经历与其他人一模一样,但反馈出来的情绪总是有细微的差别的。
歌,音乐,就是这么一种抓住稍纵即逝的小情绪的宝贵事物啊!
这个世界上的情歌千千万万,为什么总也写不完,为什么我们怀念罗大佑、李宗盛,就是因为他们是其中的佼佼者,对自己有要求、对职业有尊重,剖出了那一点小情绪,让听者去回味。
时至今日,一个混迹丽江的歌者,拿出这样没有淬炼的歌曲和歌词,闪烁着眼波,25度仰面似哭非哭地表演,我只有两个字:取巧。
走上这种取巧的道路,通常有几种原因,但前提一定是对自己要求不高——不是说这样不行,但相应的也就不该承载更多的赞誉:
1. 眼界不高,也没有对“更美好的事物”的触觉,没有试图揣摩更好的作品或攀爬那未知的山峰。前者是起点的高度,不能指摘;但后者是天赋和懒惰各半。
2. 环境不好,风气不好。例如丽江的酒吧啥的,是会让没有棱角的人愈发平庸的。
3. 经历太少或太贫瘠(27岁啥时候成了“成熟男人”了?那我真是熟透了),再碰上自己又不够有才华。
4. 还没有发现自己的突破点,处于瓶颈期。希望他能尽快找到更好的表达方式。
当然还有最后一个可能性,也许我们碰巧听到了他作品中最差的那个,也许他是应节目制作方要求唱这种鸡汤的。
其实我们看到有些创作者江郎才尽,大多也是这样的情况:因为生活环境的变化,或商业压力,失去了对生活的敏感,只能过度消费题材,却言语空洞、无甚新意。例如五月天过度消费青春、汪峰的机械填词等等,都是这样的例子——但人家至少是几张专辑后才走上这个道路的。
最后,我要表达一下对这个节目的看法。
原来,我特别希望有一档表现原创歌曲的音乐节目出现。但完全不是现在《中国好歌曲》的那个样子。
我期望的《中国好歌曲》,是像《地狱厨房》一样,真的让新的创作者把一首歌从取材、定调、demo到写词、编曲、和声、录制都走一遍,选择是自己唱作还是交给其他歌手演唱……让观众看到一首歌是怎么做成的,好的歌曲和差的歌曲区别在哪些环节,还有资深音乐人在过程中示范。——我不知道世界上现在有没有这样的节目,总之既然做原创歌曲的节目,就不应该只是做成选秀节目,而应该往真人秀的方向去走。
但是,现实中的《中国好歌曲》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是一档央视播放的另一个版本的《中国好声音》。一帮子其他选秀节目出现过的熟面孔(从选手到导师都是),除了不转椅子,有啥不一样吗?每个歌手一上台,就是“大家好我带来了我原创的歌曲”,然后完成度很高的伴奏就响起了,导师热泪盈眶或谈笑风生地瞎掰几句,最后说“i want u”啥的。就算涉及背后故事,也还是人生历程爸爸妈妈什么的,你的原创在哪里啊?!
刘石舟:
有人问,中国大陆民谣歌曲中是否常用到诸如“姑娘”“南方”“流浪”等意象?产生的原因是什么?
这是一种极为初级的民谣创作方法,多见于北派民谣,这个是由演唱者的文化底子与认知水平决定的。现在仍然使用这种创作方法的创作者们要么出道不久,要么一直就没红。
一大帮初中没毕业的后进生们,北漂到北京,自觉音乐造诣还成,偶尔旧书摊上翻过几篇凯鲁亚克的书,就故作深沉地写很多看起来逼格甚高的歌词,到后来出现了一种约定俗成的创作模式:一堆朴素的环境描写,夹杂着若干暧昧的姑娘,若干流浪,若干孤独,若干远方,若干花儿...等关键词,然后再想两句意(完)境(全)极(不)为(知)深(所)邃(谓)的词提亮。
这种风格在早期反响不错,崔健也这么唱过,还有后来的野孩子,早些年的万晓利,苏阳,周云蓬们,可是后来大家都已经认识到,面对文化水平不断提升的歌迷们,这种比较Low的表现方式越发捉襟见肘。于是李志开始机智地把词写得更白话更朴实,苏阳开始机智地只唱民歌,张玮玮开始机智地乡镇化,周云蓬更是机智地拿很多古诗新诗来唱。所以他们无一例外地更红了。
作为一名歌迷,要做的就是擦亮眼睛,认清音乐背后的真实水平,早日从这种故作深沉的低级趣味中走出来,不要沦为人傻钱多的那一群。套用豆瓣某文的一个说法:少跟那帮傻逼瞎混,结果不是被上就是买单。
P.S.
五条人,万青,李志,这些人才是中国民谣界的未来。
P.P.S
我说上面几个是未来,并不是说看他们能怎么着,只是说他们给了中国民谣新的思考方式和探索方向,所以值得推崇……一家之言,不想打仗,只希望大家在轻喷的时候也能说一下反对的缘由,实现共同进步。
李峰:
我同意刘石舟的说法,这是一种比较初级的表现手法,是由创作者的审美和认知和受教育程度决定的。同样是描述孤独,阿多尼斯会说“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而某些歌手就只知道用“流浪”“远方”“这些破碎的词汇。
同样的例子,还有安妮宝贝早期的作品。如果你要描述一个有钱有品质的都市男子,但你的文笔又不大好,你会怎么办呢。相比用几段话描写他怎样一丝不苟的掐着钟做肉酱只为了吃一碗好意面,直接写”mild seven的香烟““kenzo的冷冽香水”“Montblanc的皮带”就很容易很取巧。
那高级的表现手法是怎样的?我们可以看看鲍勃迪伦的例子。
在他的Ballad of a thin man里他这么唱到:“一些事情正在发生,但你不知道它是什么。”这句话好像告诉你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可它却恰恰精准的把握了当时美国两代人在道德与种族上的分裂,大伙儿一边满意生活的巨大变化一边对它充满恐惧,人们不再以自己是什么来定义自己,而以自己不是什么来定义自己。于是这句话很快就风靡了全国,因为它抓住了那个时代的感觉。
如果是低级的表现手法,同样的意思,恐怕就是“去他妈的电视机”“去他妈的家用冰箱”了。
鲍勃迪伦不喜欢一般的抗议歌曲,因为他觉得它们很难避免说教和流于平面,他觉得如果是他写这种抗议歌曲,一定要写一些不一样的角度。比如说很有名的抗议歌曲《Joe Hill》,这是一个美国工人运动里面的英雄,被冤枉地处了死刑,大家因此都歌颂他。但鲍勃迪伦就说,如果是他就会写一个坟墓里面的男人的心声,一首来自地下世界的歌。这个Hill已经死了,埋在坟墓底下,他为了不让某个女人受辱而必须付出生命,因为他不能够说出真相。
为什么很多人觉得鲍勃迪伦的歌和好的文学作品一样“给了未来精准的预言”,甚至几次提名他诺贝尔文学奖?因为他唱歌不是所谓的反映时代,而且是要掌握一些时代里面很细节的、大家还没感觉到的东西。然后他唱出来,预先地描画未来的可能走向,结果当时候到的时候,大家就觉得哇实在是太准了。因为他是唱出了时代,而不是在反映时代。
所以我和朋友聊到国内的民谣歌手。常常会觉得他们太取巧了,有的人常常得到了过多不符的赞誉。写情绪只用破碎的词汇就是一种取巧,写抗议只用那些被和谐的关键词而不深挖(很典型的就是邵夷贝的一个时事总结的歌,把热点现象全部一句话提一遍)就是一种取巧。他们本可以走得更远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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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石舟(http://www.zhihu.com/people/sundance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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